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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與故事背景純屬虛構)

     或許是年紀真的不算小了,最近我開始懷念起在成大醫院精神科實習的日子。那時初次踏入醫療體系,由於精神科主任同時也是我們研究所的所長,所以他很積極地讓我們這些小毛頭融入。或許過於積極了,他宣稱要把我們當成R1(第一年住院醫師)來訓練。於是我們參加case conference、morning meeting、journal reading(不是我的問題,醫院總是愛烙英文),聽著醫師們爭辯某病人究竟是躁鬱症還是情感性精神分裂症,最後總是以頭銜最大醫師的答案做正解;睡在病房,半夜call機一響便跟著住院醫師跑急診(大多時候的工作是幫忙綁病人)。在護理站哩,我沒事就翻閱一本本沉甸甸、保存了醫院與病人們愛恨糾葛的小歷史;又或者讀著藥典、背誦著解救各種疾病的靈藥;當然,也啃著當時奉為圭臬的認知治療原文書。當時這個熱血的年輕人天真以為覺得什麼都有答案、主治醫師們簡直如魔法師深不可測,只要像大家一樣,跟著醫療團隊學習,自己也一定也可以成為這偉大的一部分。

 

      如同所有第一次的經驗,總在不知不覺中燒錄在大腦皮質,治療師在起步時接的前幾位案主總是佔了特別的位置。在實習的尾聲,我遇到小雨。當時我的熱血開始冷卻,體認到不管怎樣自己都不是醫生、無法開藥,也對精確的鑑別診斷感到質疑,DSM系統的分類怎麼也道不盡病人的故事,身為心理師的我究竟能做什麼。就在我迷惘的時候,翻閱到Yalom〈診療椅上的謊言〉這本小說,給了我莫大鼓舞。是啊,我無法開藥,但是像Yalom這樣與病人相會,或許是我可以辦到的,更重要的,我對於如此親近的治療關係感到著迷,往後好多年,我都把他視為偶像,將其小說與教科書視如珍寶,讀了一遍又一遍。於是我「洗心革面」,忘了什麼認知行為治療,試著用更人性的方式幫助小雨,而這並不困難,因為第一次會談我就對她的處境深感同情。

 

       她穿著高中制服,在門診中明確地表示不需要任何藥物,單純想接受諮商,於是醫師轉介給我這個實習生。進入治療室的是個面無表情的小個子女孩,有點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但我一時想不起來,她拘謹地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我今年讀高三,最近就要升大學了我壓力很大,大家都在拼命衝刺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專心,因為還要照顧我爸爸…他也是你們醫院的病人,精神分裂症,幾個禮拜前急性發作,半夜不睡覺大吵大鬧,一直說我不是他真的女兒,而是他老婆派來的間諜,要下藥毒死他、搶他的房子之類的,我真的受不了了才報警,後來警察就把他送去成大,我想你知道他是誰,那天晚上我有看到你有幫忙綁他…」

 

      難怪她這麼面熟,這次她穿制服,所以沒認不出她。

 

「那妳的家人呢? 有其他人可以幫你嗎?」我問到。

 

「我媽在我幼稚園的時候就跑掉了,聽說我爸是結婚以後才發病,後來就是我爸把我帶大,還有一個姑姑住在附近,小時候常過來看我,偶爾煮菜給我們吃之類的,但是她有自己的家庭要顧,也有糖尿病身體不是很好,我比較大了之後就儘量獨立靠自己,煮飯什麼的我都還可以」

   

「可是妳還是個孩子啊...」我心疼的話脫口而出,這個年紀的少女過著怎樣的生活? 哈韓星韓劇? 跟爸媽撒嬌買新手機? 我離高中已經太久了,但我知道小雨的生活絕對不是這樣子的。

 

「這也沒有辦法啊,不然要怎麼辦? ...有低收入補助啦,不要亂花錢還過得去。」她務實地回應我,我對於自己不小心流露的同情覺得羞愧。

 

「那妳這次來主要想談什麼呢?」我問到

 

「嗯...我也不太確定,我知道自己常覺得很生氣,對這個世界,對我爸,還有我媽,覺得這一切真的很不公平,但是我又不喜歡自己這樣子憤世嫉俗...。有時候我也會擔心自己的未來,想說如果我去外地念大學的話,我爸要怎麼辦? 甚至是以後的事情,這樣子我有辦法交男朋友嗎? 別人知道我家的情況還會要我嗎? 想著想著我又覺得自己怎麼這麼自私,我爸生病又不是他故意的,他只剩下我了啊! 」

 

「這麼多複雜的感覺,妳一個人承受的話太辛苦了呀,有想跟學校的輔導老師說嗎?」

 

「我其實不太喜歡讓別人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從來不讓同學到家裡玩,去輔導室我怕其他同學會問...我自己喜歡看心理學的書,最近看到一本〈診療椅上的謊言〉很喜歡,感覺醫院的心理師可能比較像書裡的那樣比較專業,加上我爸可能快要出院了,有些事情還是要面對比較好,所以我就醫生說想找心理師談」

 

    想一想也不奇怪,小雨從小就跟醫院打交道,說不定她對精神科的熟悉度還比輔導室來得高。

 

「妳也看過這本書?! 也太巧了吧! 我也很喜歡這個作者,簡直就是我的偶像!」我一時興奮,自顧自地說起來了。

 

「哈..是喔,那說不定我們會合喔!」小雨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於是我們開啟了後續約二十次的諮商。

 

       在後續的會談裡,小雨談了很多,大部分是對於爸爸的複雜感受,從小與爸爸相依為命,她當然很愛爸爸,只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發作,她已經想不起來與爸爸的美好回憶,她太小就反過來擔任一家之主的角色、反過來照顧爸爸與處理家裡的大小事。以前在病情穩定的時候,爸爸還能打打零工,或是帶她出去走走,但這幾年來就算沒有發作,爸爸的話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就在家裡呆坐一整天,身旁的爸爸似乎離自己好遙遠....

 

        身為實習生的我缺乏經驗,雖然課本教我她所描述的是許多精神分裂(現在的思覺失調)症老病人的「負性症狀」,但卻沒有告訴我病人的女兒是那麼的難受。老實說,當時我在會談前常會覺得焦慮,不確定該如何提供小雨所需的安慰,當時我進入治療室前一定會帶一個水杯,只要一緊張就猛抓著水杯喝水,希望她不會看穿我的故作鎮定。還好小雨其實很知道自己要什麼,在談完對爸爸的心疼、感情,甚至是負擔的感受後,她鼓起勇氣,想談談離家多年的母親。她對媽媽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平時爸爸總是閉口不談,親戚也灌輸小雨,媽媽是個拋夫棄女的狠心女人,但她總覺得有好多話想跟媽媽說。

 

       當時的我正在參加陳信昭醫師的心理劇訓練團體,立刻就想到可以用心理劇的方法來「處理」小雨的未竟事宜,於是在某個下午,小雨與坐在對面椅子上的媽媽重逢。事隔多年,我已經記不起來詳細的對話了,但我記得的是小雨的勇氣,她一邊哭、一邊發抖地說出藏了多年的那句話:

 

「妳為什麼不要我? 妳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好辛苦! 為什麼?! 為什麼?!」

 

      從下午到傍晚,那天我們經歷了好長的時間。小雨心裡的媽媽告訴她,其實她很愛很愛小雨,但是當時她很年輕,也很害怕,怕一輩子被困在這個婚姻裡,怕有天會受不了做出後悔的事情。她也終於說了聲「對不起」,這是小雨最需要聽到的。

 

「我想起來和媽媽的一個回憶,有一天晚上我作惡夢醒來,一直哭一直哭,那天晚上媽媽背著我到院子,唱歌給我聽,媽媽的背好溫暖好舒服,後來我就不哭了」

 

「還記得媽媽唱哪一首歌嗎?」我問

 

「我那時候太小了還不知道,我猜可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因為長大後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就會很想哭...很想哭...」

 

      話一說完小雨的眼淚又流下來了,而我也是。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小雨說她最近比較能專心在課業上,心裡頭的負擔好像減輕許多,不再有那麼多忿恨不平的感覺。我們彼此都知道,結案的時候到了。倒數第二次會談,她用力吸一口氣,問「治療結束之後還可以當朋友嗎?」。我頓時覺得手足無措,支吾其詞,別怪這個實習生,他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而且在知道小雨這麼多的失落之後,他一時難以拒絕這看起來再平常不過的請求。

 

       會談結束後我覺得很不自在,一方面對於界線的倫理議題感到焦慮,另一方面我真的不知道該跟這位高中女生當怎麼樣的朋友。受到Yalom的啟發,在最後一次會談我決定告訴她我的難處,還好她也明白,這段關係只存在每周的這個時間、這個房間,結束就真的結束了,和我當逛街看電影的朋友也不是她真的要的,但不管怎樣分離總是讓人難以接受。

 

      她帶來一個夢境:「我逃離一個變態醫生的魔掌,跟一個帥學弟一起逃跑,路上遇到的朋友家人都一個一個離開了,然後我到辦公室找你,但一直找不到…..後來學弟不見了,我終於找到你,你給我一個玩偶,說明使用方法,但我不覺得很重要,而且你沒有穿白袍。」

 

        聽完之後,我有樣學樣地模仿Yalom進行詮釋:「有沒有可能變態醫生,及學弟都是我的一部份,你不想要與我專業或是權威的一面相處,比較想要與調皮天真的我靠近? 至於家人朋友的離開,你對我的尋找,是不是表示你不希望會談的時候總是在談她們,比較希望跟我這個人有直接的互動? 至於找不到我…..我必須坦承,對於太過親近的關係一向很不自在,我的逃避與閃躲被你的潛意識抓到了,上次妳不是問我還可不可以當朋友?當時我不正是閃躲掉你的問題了嗎?  夢的最後你終於找到沒有穿白袍的我了,這或許是妳的願望,跟私底下的我相處,不再把我當成治療師。」

 

       後來這兩位年輕人冒險談了很多對於彼此的感受,現在的我看來,這個夢境詮釋的正確與否並不重要,然而在夢的探索過程中,雙方都冒險表達了自己,信任且親密的關係得以建立。

       

      我們的治療結束幾個禮拜後我收到一封信,裡面寫著:

 

「這是一段很奇妙的時光,讓我快速成長到下一階段。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同一時間、同個地方,我跟同一個人討論我想談的事情,多半是困惑憂慮、曾打死不說的事情。一開始我訝異他如此年輕,但剛好消除了我對資深者會較為武斷的疑慮。我開始試著讓自己適應並信任這種關係,儘管我對眼前的這個人一無所知。

 

         第一次會面時,我壓抑強烈的情緒,勉強說完所有的經過,他說了簡單的一句話讓我差點噴淚,『但妳不過只是個孩子』,這句話在我心裡迴盪好久,這是我最想聽、但卻從來沒有人說過的一句話。

 

        有些時候,他露出了破綻,拿著水杯,但手卻是發抖的;有些時候,他則露出了頑皮的表情,例如知道我們讀過同一本小說的時候那樣。逐漸地我習慣這樣的模式,習慣一個聽我說話的人,儘管也常提醒自己不能依賴。

 

        我生活裡上演的一切都跟別人不太一樣,因此我總是壓抑著恐懼、害怕與羞愧。到了17歲,生活卻是一片杯盤狼藉,但也幸運了多了心理治療這個插曲,曾經封閉自己的我,也就此消失了。謝謝你讓我知道,哪些東西不用壓抑、哪些是矛盾、哪些是冒險、哪些是自由的,還有其他,不論是告訴我、或我從你身上看到的。

 

        分離真的不討喜,我試著忽略悲傷,卻總是失敗。我會記得這個時間、地方還有你很久很久,再次說聲,謝謝你。」



       在我學習的過程裡,心理治療/諮商似乎是種神秘的技藝(最常用的譬喻是武功,包含我也常用) ,彷彿越資深、有學問或熟悉各種理論技巧的「大師」功力最強,最能提供好的治療。所以菜鳥們要參加各種工作坊課程,來提升自己的競爭力。曾經我也這樣以為,記得剛進博士班時,當時的督導蕭淑惠老師問我為什麼要念博班,我回答她「我很羨慕運動選手之類的人可以不斷精進自己的技藝,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變得更強」,率直的她當場嗤之以鼻,順帶翻了個白眼給我。

 

        然而現在,我更看重的是諮商中,對於來談的「這個人」的理解與關懷。一旦對方能感受到被懂、被接納、被照顧,療癒與成長就自然產生了。是的,讓我們誠實一點吧,我們並沒有神奇的力量能夠治癒他人,我們能給的最好的禮物,幾乎就是理解與關懷(用更通俗的詞彙就是愛,但太容易被誤會簡化了)。然而,這往往比聽起來困難許多。怎麼說呢? 因為有太多因素會阻礙治療師去關照案主,例如關係中的誤會、衝突、投射、反移情、治療師個人議題等等。對我而言,經驗累積所帶來的最大幫助不見得在於懂得更多的、更好的治療方法,而是能覺察並試著減少(本來想用「移除」這個詞,後來發現這不太可能)這些阻礙,一同建立彼此理解關懷的關係,就如同我和小雨的一樣。

 

      現在看來,當年的我十分青澀,試著偽裝自己的緊張,使用各種剛學到的技巧(空椅法、夢的詮釋等),希望能扮演好治療師的角色。但小雨她接納了生澀年輕的我,比我自己還接納手發抖著的那個我,老實說她帶給我的幫助或許不下於我給她的;從信的內容看來,我對她幫助最大的也不是什麼技巧,居然是脫口而出的「可是妳還是個孩子啊」這句話。或許這告訴我們,新手、甚至是實習心理師不一定就不如老手,若是現在的我遇到小雨,所給的幫助不見得比青澀的我多;治療師不一定得要自信滿滿、高深莫測、滿腹經綸,然而不可或缺的,是那在「脫口而出」前的真切關懷。

 

       

PS. 只所以借用囧男孩的海報圖片,是因為這部片也是關於精障者孩子的故事,一併推薦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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