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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背景與部分情節為虛構,互動歷程經案主同意改寫

 

◆夠好的治療師

    

    治療師會犯錯,前陣子我就出現一個自己不太能接受的錯誤。或許是平時直稱案主名字的原故,有天在和某位一起諮商超過一年的案主會談時,我把他的姓給喊錯了。心虛的我意識到不對勁,想要快點跳過去,他卻沒讓我這麼好過,質問「你剛叫我什麼? 那你知道我到底姓什麼嗎?」。在緊張的氛圍中我只好坦承我一時想不起來,這讓我非常尷尬,易地而處我一定也會很難過,即便他說並沒有太在意,在諮商結束後我卻覺得很焦慮,擔心他後知後覺,慢了三拍才感覺到受傷(根據過去的相處經驗)。直到下次會談時發現他真的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而體諒或許是我工作太辛苦的緣故,我這才真的安心,把注意力重新回到我們的工作上。他的寬宏大量也使我更加相信,即便相處再久,我永遠無法預測掌握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在「不存在的房間」 的影評中,我談到治療師跟母親一樣,不需要完美,夠好即可。這個觀念不僅讓我在工作時放鬆許多,我也曾用此來鼓勵我的受督者。我在師大念博班時,碩班學弟妹的勤勉以及自我要求讓我印象,但不知怎麼我總感受到緊張的氛圍,他們似乎過於急著想要把心理師的角色扮演好。當時有位受督者對於自己的表現感到挫折,甚至急到掉淚,我則試著安慰她,做個「普通人」就好,只有普通人才能理解普通人的感受、才能幫得上普通人的忙,很高興這番話接住了她的焦慮,我們一同設立一個很單純目標—在每次諮商能「聽懂當事人的話」就好了。(詳情請見〈諮商督導實務〉一書)。

 

   話說回來,怎樣才能算是夠好的心理師呢? 無論什麼學派,治療師都應該試著理解當事人字裡行間的感受,並將其理解說出來、提供正向回饋來支持案主、真誠地開放自己,盡量與案主靠近。總而言之,就是儘量建立真誠、互信且安全的關係,當然,沒有人能比Rogers把這些觀念說得更清楚了。

 

     很可惜地,在這個講求品牌、技巧與工具的年代,這些觀念的光芒逐漸黯淡,人們似乎都把它們當成理所當然的老掉牙,彷彿治療師必須要有更多值得拿出來亮相的賣點才行,我不免擔心助人專業會「泡麵化」,包裝總是料多味美又膨派,而實際上卻少了營養。然而,在我的實務工作中,我越來越能體會其重要性;而且,有時候要做到還真難!

 

◆只要聽我說就夠了

 

 「格正,有一位當事人想轉介給你,他是29歲單身男性,名字叫亞當,主訴是焦慮和憂鬱的情緒,他說之前有看過其他心理師的經驗,這次希望能夠有人能聽他說話就好了」,某天我接到機構的來電。

 

「嗯? 聽他說就好嗎? 這感覺不難我可以」我開玩笑地回覆到。

 

「你好,我最近常覺得很焦慮,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覺得自己陷入困頓的僵局中,家人朋友給我的建議雖然都很有道理,但我就是做不到,感覺真的很憂鬱。」進入眼簾的是位高大的男生,眉頭深鎖,看來有些僵硬,幾乎和我沒有眼神接觸,謹慎地說到自己的困擾。

 

「呃…我在國中當美術老師,從以前到現在感情都不順,我常會想是不是我哪裡有問題,老是不懂得找『對的人』,或是用『對的』方式去接近對方。現在我的處境也是一樣,這半年來我跟某位音樂老師走得比較近,從她剛進學校我就開始注意她了,一開始我們不太熟,我甚至覺得他好像有點驕傲,後來有些活動是我們兩個一起負責的,相處之後我覺得她還不錯,雖然直了些,但是平常很關心一些弱勢的學生,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問題是她已經有一個穩定交往的男友,我不確定她到底把我當什麼,也不知道之後該怎麼做才好…」

 

     在聽完他的主訴之後,我稍微問了一下亞當在身心科的就診情形,知道他正在服用抗焦慮與抗憂鬱劑。我也特別詢問他過去諮商的經驗,因為這會影響他對諮商的了解、對本次諮商的期待,如果過去的經驗是負面的,那這次諮商就有機會不再重蹈覆轍。他回答約兩年前曾經與一位頗有名氣的治療師進行諮商,但或許因為當時諮商次數並不多,對此他並未太多著墨。

  

◆來這邊談是浪費時間

 

       在頭幾次諮商,亞當看起來總是很沉重,重複訴說著他的憂鬱與困頓,雖然在學校和心儀對象共事的時光很愉快,但到了下班,好心情就隨著夕陽一同西下,每當看著她搭著男友的車離去,亞當不禁懊惱,質疑自己究竟在幹什麼,隨之而來的是一整晚的黑暗。

 

        就跟許多人一樣,我也曾經喜歡過有男友的女孩,所以自認能夠同理亞當的心情,和對方約會出遊時感覺如此自在親密,使我去自欺欺人,暫時不讓去想她有男朋友的事實。但每到重要節日總是提醒著,現在陪著她的人不是我。漸漸地,一次次的失望轉為怒氣,我最終下定決心斷了連絡。

 

       「昨天晚上我還是睡不好,想到過幾天就是情人節,她一定又會和男朋友去約會,而我呢? 還是自己孤單地待在房間裡,我知道隔天看到她臉一定很臭,有誰會喜歡這樣愛鬧脾氣的男生? 可是我又無法做到平常心,我看網路上過來人建議應該要讓女生慢慢把心打開,而不是讓對方感覺到壓力,但我就不是那種很理智的男生啊! 我不喜歡自己有那麼情緒,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理性、平靜?﹑」

 

       看到亞當深陷愛情的痛苦中無法自拔,我強烈感覺到亞當在說「拉我一把! 告訴我該怎麼辦?」雖然我知道不要輕易把自己的經驗套在別人身上,但在焦慮促使之下,我反射地認為就如我當年一樣,亞當應該斷了和女同事的互動,把心力投注在其他更值得的關係或事物上,事實上我也真的用我的經驗來勸告他,成效當然不如我所願: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爸也跟我說人家對我也沒意思,這樣下去只是讓自己痛苦而已啊,一點都不聰明,其他朋友說的也差不多,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啊! 而且很氣自己,為什麼不能跟你之前一樣直接放棄,你的分享讓我覺得更挫折、覺得自己更糟糕而已」

 

       差點忘了說,亞當是我開始接自費諮商的頭幾位案主,儘管我已經有十年的工作經驗,我仍然感覺到一股需要證明自我能力的壓力。我值得亞當花這麼多錢來看我嗎? 如果他不覺得有幫助怎麼辦? 這些念頭像鬼魂一樣不時糾纏著我,當我越焦慮、就越具指導性,例如引導亞當轉移注意力,把生活重心擺在與其他重要的關係上,或是鼓勵他去認識其他異性等,想盡辦法要幫減輕他的困頓感,但這一切都不管用。

 

       某天,亞當心情特別不好,開頭就說覺得來這邊談是「浪費時間」,他的沮喪也使我焦慮,不斷想問些「正確」的問題好讓我們能有所進展,像是「這段關係對你的意義是什麼?」、「想像一下,如果你放手,生活會變得如何?」。老實說這些問題都很好,但是亞當的反應就像被老師抽問而嚇到的孩子般,不僅無法說出「正確」答案,更為自己當下的焦慮感到挫折,最後他伸出手掌,表情痛苦地拒絕我的發問,說自己需要一些時間。我倆坐困愁城直到時間走完,這次的會談不僅度日如年,也讓我覺得自己很不稱職。



◆善用投射性認同─體會那苦澀難受的感受

 

     某天在課堂上我對學生比較嚴厲,有點訓話意味地說「如果你們不開放自己的感覺,你們怎麼能懂得案主的感受?」。平時上課我很少把話說那麼死,回家的路上我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反思自己究竟怎麼了,然後才明白,我被亞當那句「浪費時間」給傷到了。在上次的會談中,我們兩人的處境其實很相像,都覺得自己很糟糕,無法做出正確的事、說正確的話。

   

     我想或許投射性認同(請參考【從打木人樁開始】一文)的歷程正在我和亞當的關係中上演,亞當把對自己的嚴厲(通常是從主要照顧者的互動中所內化)投射到我身上,使得我對自己也嚴苛了起來,乃至於對學生也嚴格了。

 

     投射性認同不見得是壞事,前提是能覺察並善用自己的感受。雖然我的受傷是顯而易見的,但由於社會對於「堅強」的期待,一時間就連我也無法坦然接受並意識到自己的難受,乃至於用acting out(行動化)的方式對學生宣洩了。此時我彷彿也明白了亞當的掙扎,或許他的感覺與我相同,於是在下次諮商時我主動分享這些反思:

 

「亞當,上次你說到來這邊談是浪費時間,回去後我覺得有些難受,我好像比較能夠明白你的感覺,就是覺得自己很糟糕、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又掙扎著想做出正確的選擇,但越是這樣,就越被焦慮給綁住、動彈不得,你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亞當點點頭,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他彷彿第一次被我理解。他說:「的確這是我時常出現的感受,只是我上次說的浪費時間並不是責怪你不夠好,比較多是責怪自己為什麼連來諮商都沒有進步...」

 

    「謝謝你,知道你不是在批評我之後我好受許多,或許我們內心中都有對自己嚴苛的部分吧。我發現你似乎都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諮商,我們都有責任,讓我們一起把諮商變成你我都喜歡的樣子好嗎? 記得一開始你希望的是能有人能聽你說話,但是前幾次會談中我總感覺到你似乎在大聲問我『到底該怎麼辦?!』,而無論我提供什麼建議,都好像不是你要的,我在想這是否也發生在你和其他人的關係上?」

 

「的確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跟家人或是朋友談,搞到後面雙方都很挫折...,我想起來上一位諮商師在我一直拒絕她的建議時的時候也有點生氣,說到『是你自己要問我該怎麼做的啊』。」

 

     在這次的會談中我們看到了亞當不斷重複的「人際歷程」(註一)–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沒有自信,因此向他人尋求答案,接著又反抗他人給的建議。這個歷程中隱含著成長的驅力,其實某部分的亞當並不希望總是聽從別人的指示。此後我們的互動開始改變,原本造成阻礙的投射性認同反而成為工作同盟的催化劑。

 

◆從面對面,到肩併肩

 

     在之後的會談裡,原本抗拒談論家庭的亞當開始主動探索家庭對自己的影響:

 

「在我念小學的時候我爸媽離婚,剩下我跟爸爸相依為命,當時我爸脾氣不是很好,一直要我快點長大,更像個男人、獨立堅強,有時候甚至會用皮帶抽我、把我關在房間裡,以現在的標準看來應該算是虐待兒童了吧,有時候他也會大聲質問我,例如在我考不好的時候,有時我會被嚇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反而更火大,以為我故意不回話,甚至賞我巴掌,然後我就更害怕、更說不出話。」

 

「對於小時候的你這一定是很可怕又無助的經驗吧,現在我更能理解為什麼有時你面對我的提問時也會有點僵住說不出話的感覺,好像非得給我一個交代一樣...對了,我也很好奇怎麼你現在會想談這些複雜難受的回憶?」

 

「之前我不太想談家裡的事,一方面是覺得都是陳年往事,我爸現在脾氣已經好很多了,另一方面也覺得好像在背叛我爸一樣。但之前你說到父母不是完美的,也會犯錯,有時也有他們自己的脆弱,我現在比較能理解談這些不是在說我爸的壞話,而是幫助我去接受曾經發生的事實、了解這些事情對我的影響,或許也能讓我更貼近我爸吧。他總是要我堅強一點,而我也用同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有時候我心裡會反抗...就像當別人要我放下我喜歡的女生一樣,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或許是不想做,現在我明白我爸或是別人給我的建議並不是命令,其實裡面也包含著他們對我的關心...」         

 

       聽到亞當這番話讓我既感動又驚訝,如此溫暖細膩又深切的話真的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嗎? 之前那個不斷要我給建議的亞當?  我開始理解他最初所說,只需要有個人聽他說就好的意思了,很多道理其實他都知道。

 

      改變開始顯現,最讓我會心一笑的是我們的會談室中有一幅海邊的畫,有次他進來房間時時留意到這幅畫,並跟我討論畫中的特別之處;然而,其實早在數次諮商前就曾主動跟他提過了,只是當時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困擾,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外界上面。從完型治療(註二)的角度來說,過去的他被困在「中界」的憂慮中,而現在的他更有餘力與外界作接觸。

                 

     我們的討論變得豐富,和亞當會談不再是苦差事,甚至時常樂在其中。除了感情困擾外,也探索到「完美」對他的意義,某個部份的他正希望,父親所期待的一般,認為自己「應該」要成為堅強獨立的男人,應該要理性處理問題,在得知心儀對象與男友的互動時也不會忌妒或低落。對此我說:「亞當,因為你是人,所以你會在意、會吃醋,佔有慾本來就是愛情的一環,只有機器人才會沒有感覺」。這讓我想到Horney(註三)所提到「應該的暴行」,人為了達到心中永遠達不到的完美形象而對自己施暴,然而越是擁抱完美,就越背棄了真實的自己。

 

◆諮商中的珍珠

 

      儘管我在本文中大吊書包,但在治療中真正關鍵的是這些理論或觀念嗎? 我不這麼想,我認為親近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或許在我的自我揭露過程中,尤其是自己的情緒與脆弱,亞當了解到即便是治療師也只跟自己一樣,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而已,而當個普通人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同樣重要的是,治療師也要能看到當事人所忽略的,身為普通人的自己之美好。

 

     記得有次他又談到自己「應該」成為獨立堅強的人,我忍不住問,現在的自己有那麼糟嗎? 他一時想不出自己的優點,於是我說:

 

     「現在的你不是已經獨當一面的老師了嗎? 經濟和生活上獨立,並且照顧關懷著學生? 在他們眼中你已經是獨立堅強的人了吧....撇開這些不談,我真正欣賞你的其實是其他部分,像是你愛護大自然與小動物,會捐錢給綠色和平組織‧‧‧對了,你不是還收養了兩隻流浪狗嗎? 當回到家狗狗跟你撒嬌時,難道你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嗎?」。

 

      是的,諮商並不是「藥到病除」那樣的戲劇化,改變需要時間,難免也有所起伏,有時當事人也對此感到氣餒,覺得自己在原地踏步,此時治療師如果看到案主的改變,千萬別吝嗇提出回饋。

 

     有次亞當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所改變,我毫不猶豫地說:「你當然改變了許多,如果有攝影機把我們談的過程拍下來,你會看到自己從一開始的躊躇憂鬱,轉變到現在的侃侃而談,對於我的提問也能以平常心看待,不再覺得需要給我一個正確答案,短短幾個月能有這麼大的變化,真是不容易!」

 

        與多數人認知的相反,很多時候治療師的問題不在做不夠,而在做得太多。當治療師做得越多,便帶走了關係中的責任與主權;治療師越強、當事人就越弱,這正好複製了許多案主與主要照顧者間的互動模式。

 

       治療師無須什麼都一手包辦,弔詭地,抱持完美主義的治療師往往事與願違。回顧整個歷程,起初因為接自費諮商讓我給自己過高的壓力,此時我關注的是自己的表現,反而遠離了亞當。好在事後能藉由反思(治療師暗地裡的工時遠比表面來得多),消弭關係中的阻礙。因為我的平凡與不完美,我得以成為能夠理解他的同伴,接著改變就自行發生了。

 

亞當,希望你喜歡這篇文章。

 

     

 

註一: 大推我參與翻譯的〈人際歷程心理治療〉一書

註二: 對完形治療有興趣者我推薦曹中瑋老師的〈當下,與你真誠相遇〉。

註三: 請參考 Horney所寫的〈神經症與人的成長〉,雖然年代久遠,許多真知 灼見仍然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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